2009年9月12日 星期六

當我們說「災民」的時候到底在指誰?

by工作隊成員 俐文

  當我們說「災民」的時候到底在指誰?這個曖昧不清的問題有兩種討論層次,一方面是實質補助制度對災民的定義不清;另一方面則是災民被各式媒體呈現的方式,以及在我們的想像中,所謂的「災民」究竟是怎樣的一群人。關於前者已有許多討論,例如現行利用戶籍定義「災區居民」的作法,落實到現實會導致各種問題:戶籍不在災區卻在災區生活幾十年的民眾,雖然同樣受災,卻無法申請補償;因為災害而在災區失業的勞工也求助無門,有些人甚至因為雇主擅自停掉勞保,不只無法看病、連失業補償都不能申請…。至於後者,雖然看似沒那麼緊急、與實際業務不那麼相關,但這些長久根植在台灣社會中的「主流災民圖像」往往變成各界看災區的判斷標準,對於災後重建要「怎麼做」有著深遠影響。

  在救災階段,馬總統接受外國媒體採訪脫口而出「他們不肯撤離…」「他們沒有理解到…」等話,引起一陣嘩然,然而,暫且不論位居總統身份居然如此失言的個人問題,馬總統所言其實反映了社會中對災民既定想像的其中一面:將災民去理性、愚民化、貪婪化。在各災區先後進入重建階段的現在,這幾句話以不同形式、修辭借屍還魂,以相同的邏輯在不同地方出現。從前有人對我說,他覺得災民就是不理性,就算政府說這裡已不安全不能住人,「他們」也不可能搬走,就算有專業人士鑑定也只會被視為政府的走狗,「他們」不可能會相信。實際上,我們在災區看到的現象並非如此單一同質,新發村的農民伯伯對我們說,他覺得這次就是天災,政府已經盡力了,他也不想申請什麼補助,那些都留給更需要的人,他只希望能夠復育農地繼續「靠自己的力量過日子」、「只要有土地就有希望」,當然,如果農地已經不可能復育,至少給他一塊新的土地、或是請國家把土地徵收。實際上,伯伯正是以一種理性並試圖考慮他人處境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需求,並將他的期望排出順位。

  在以觀光業為主要產業的寶來村,我們也遇到業者表示有些地方的環境已太過危險,不再適合開發型觀光業,可能要轉型讓環境有一段自我修復的時間,甚至是把產業收起來不做。當然,舉出這些實例並不是要建立另一種單一同質的災民圖像,工作隊在六龜鄉的這幾天我們也看到有資源、有管道的業者找來立委共商大計,希望爭取減稅、貸款優惠,或是對來訪視的官員請求,希望用工程方式將被土石流改道的荖濃溪再堵回去,這樣他們在當地的投資才不至於血本無歸。

  災民並不是同質的,在他們之間存在許多差異,即使在同一地區一起受災,他們能夠用來爭取權益、發聲的資源也大大不同。這是我們在災區中看到的實況,然而在災區之外,對災區的臆測與揣想往往將災民同質化,而且是選擇性以某一群人來替代全體,造成的社會性後果便是這樣的臆測直接影響各方想像重建的模式:或將全體災民去理性,當作被悲傷沖昏頭的洪水猛獸防堵;或將全體災民貪婪化,深怕被他們逮到機會予取予求。無論何種都無法真正理解不同災民的不同期望與處境,不去調查理解,而只是想像災民的無理性與貪婪,最後得出的重建計畫自然也會是陳腐而且脫離在地脈絡。

  許多在地志工自己就是受災戶,有人在外奔走了好多天,卻因為道路還未搶通無法回家查看。在行政區劃上同屬於寶來村的蘇羅婆,因路況不好形同被隔離在寶來之外,已經一個月卻還沒水沒電,有居民每天想辦法出來幫鄰居辦補助、傳遞消息希望送發電機進蘇羅婆。大水把中正路淹的幾乎可以溯溪的那天,寶來村居民紛紛往高處躲避,建地在高處的民宿業者讓所有逃難者住進飯店,想辦法在本來只能容納三百多人的空間中安置進五百人,擔心夜裡天涼,業者還把所有棉被都拿出來,棉被沒了拿床單,最後連毛巾也都拿出來蓋。被安置到飯店的人也各自分工彼此協助,有人料理三餐,有人提供油料讓開怪手的人搶通對外道路求援。

  一場災難可能撕裂在地的鄰里感情,卻也可能激起彼此同在一條船上的合作精神,然而在災區之外,對災民想像的另一個側面卻是將他們去能力化,好像災民面對災難毫無應變能力、不具有生活技能、甚至無法規劃未來願景,只能被動淒苦地等待外來力量的「專業」協助。在救災階段災區當然需要第一時間的即時救助,然而到了重建階段同樣的作法可能造成災區無法承受的負擔。甲仙鄉本有在地長久經營的愛鄉協進會、社區發展協會等組織,對在地的了解勢必比外來力量更為深刻。災後慈濟與鴻海聯手打造永久屋,希望用外界的強勢力量幫助災區重建,利益固然良善,然而這急如星火的步調似乎繞過了這些在地耕耘已久的組織。在救災階段空投物資是因為對外道路受阻,必須解災區的燃眉之急;然而到了重建階段,這些規劃遠景是否也可以用「空投」方式?無論在地的脈絡、資源、居民的期待與想法為何,都這樣大量生產一體適用?在我們離開六龜的那天,六龜志工團的白板上寫了滿滿一面關於六龜未來的願景,這是在地志工、前來關心的居民、公所人員、外來志工在不斷交換資訊、聊天的過程中慢慢沈積出來,由在地志工紀錄在白板上,包含對硬體設備的建議、未來產業的看法、社區營造的可能方向、無限通訊網絡的設置…等,是希望讓六龜變得更好,而不是只恢復災前的狀況。在地災民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受難者,將他們去能力化的往往是外界對他們的想像,這往往造成具有強烈濟世情懷力量的進駐,對災區重建究竟是福是禍,值得我們再三考慮。

  在災區之外當我們想到「災民」,腦中出現的或許是愁苦哀傷又無助的臉龐、或許是那些找來媒體、立委請願,聲稱自己的發言足以代表全體村民的身影。然而真的走一趟災區便會發現事實並非那麼單一同質。當我們說「災民」的時候到底在指誰?是誰擁有管道發聲?誰特別貪婪?誰十分無助?誰在第一時間就組織起來自救?誰提供自己的產業救助同為災民的街坊?誰囤積貨物?誰嫉妒拿到更多補助的鄰居?誰因為怕被說閒話不敢申請補償?誰打到空號電話?誰不識字沒辦法填表格?誰對公所的公務員摔電話?誰說我可以代表全體災民的利益?誰說我要讓河流改道?誰說我不願離開家園?誰說重建應該是與環境永續經營?如果政府、民間力量以及我們所有人依舊用單面、刻板的方式來想像災民,那麼,「他們無法理解…」或「閃開!讓專業的來」的鬼魂便會永遠縈繞在所有災區的上方,為重建之路投下深重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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