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4日 星期一

以戶籍為主的災民身份認定需要彈性

by工作隊成員 佩君

兩位「外地」農人:戶籍限制、求助無門

  李先生大約五十多歲,長著一張開朗黝黑的臉,輪廓很深,令人印象深刻,而且非常愛講故事。即使是在進行關於水災損失的調查,他也忍不住向我們細數諸般隨水流的芒果、筍乾、魚、羊、雞當初農作的來歷。而幾頭羊漂了,幾頭意外跑回來,怎樣挖魚塭,流掉多少魚,他一樣樣記得清楚,扳指數給我們聽,還不忘自我排遣講兩三個笑話,時而又插進八月八號當天逃過大水的驚險故事,眉頭時緊時鬆,既愁又笑。李先生最愁的是他的戶籍不是本地人,即使在這塊祖傳地上農作了五年,水災過後迄今沒有領到半點政府補助,大水沖走了他整塊農地與住處,也不知道如何申報損失,就連兩三週來駐在村辦公室的義工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拿出兩張對折又對折的紙,告訴我們一張是村長發的受災證明,另一張是居住證明,證明他的確住在這裡,「可是辦了也不知道能作什麼,我不是本地人,也不知道用在哪裡。」「很多都是規定戶籍要在這裡的,我們也不清楚,也不敢去要,就怕為難辦事的人,要我們不該要的,也怕被人說閒話。」

  李先生雖然戶籍不在新發,可是卻是道地的新發人。他的田地是幾代的祖產,由三個兄弟均分,連我們從六龜前來新發的新闢道路,有一部份還是從他的祖產地上開過的。他年輕時到岡山打拚,在那裡結婚生子,也遷了戶籍,五年前回到新發操起農業,對他並不陌生。他說「我本來就是要做農,我就覺得自己是農人」,耕起祖產地以後,作得有聲有色,與員工楊阿姨只兩人卻能多樣經營,既種芒果、還養魚、火雞、羊,最後收附近筍農的竹筍來加工,作了一個小小加工廠。他很得意的說,「我們作的筍乾品質很好,都能批到台北去賣,最近正是筍子的季節,在大水來之前,我們都還在作筍乾,有好幾桶總共幾百斤。」但說著說著也黯然下來,「幾百斤都沖了了,大小封口機一台也要幾千塊,也不知道能不能要回來一點。」

   楊阿姨的狀況更艱難。她戶口也在岡山,隻身前來新發,受雇於李先生,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大水一夕間沖走了她所有家當。她不是本地人,講起話來怯生生的,古意得連受災損失都不敢去申請,更何況是居住證明。她說:「那些申請都要看戶籍的,我也不曉得開證明要作什麼,李先生叫我去申請看看,我才敢去。」她領不到賠償,卻也不願意離開:「如果田地可以重整,還是希望幫李先生忙,不要這樣就走了,而且附近筍農的帳都是我在記,也要結清楚,跑回來的那些羊跟火雞,也要有人來照顧。既然養了,就是我們的責任。」她不到安置所,而是住在新發當地大善人暫時租下的民宿,天天走四十分鐘的路到砂石滿布、幾近河床的田中,餵食水災後還倖存的牲畜:「把小羊圈在沖壞的貨車裡,有兩隻跑回來的狗會幫我們看著。狗很聰明,你叫他不可以跟你走,要守著田,可是他會趁你沒在看的時候偷偷跟在後面,這時候就要罵他,叫他回去,他聽得懂。」

   志工隊試圖打電話,釐清災民身份的定義,詢求是否可以幫兩位申請任何災後賠償,卻幾乎得不到一個確定的答案。縣社會局的人直言:「關於災民標準的規定,我們這裡是沒有,有的話我也很想知道。」鄉或其他部門如健保局則是一個套套邏輯:「有申請到淹水、死亡、安遷補償的就是災民。」打開一整張行政院新聞局發佈,寫滿了各式災後補助項目的白報紙,洋洋灑灑十來項,一通通電話詢問,竟無一條確定可申請的項目。兩位中年農人財產全數隨滾滾洪流而走,只餘各提一個塑膠袋,穿打理乾淨的捐贈衣服,袋裡只有幾張反覆折過的文件以及新辦的身份證,除此之外一無所有。即使如此,楊阿姨還是說:「希望能一天天整理田地,只是怕兩個月以後,不曉得能去住在哪裡。」志工們與公部門電話纏鬥許久,幾乎要拍桌生氣,李先生原本表情愁苦,見狀卻笑得樂呵呵,反過來安慰志工:「無要緊,申請不到就算了。」但是問他接下來如何,他也只能笑笑的回答:「走一步算一步,無論如何,還是想做農。」兩位外地農人孑然一身,生活面臨即時困難,又得不到任何資源,志工隊最後只能替他們洽詢進駐當地的民間宗教團體,尋求民間機構的彈性支援,以稍解這兩位無助失地農民的的燃眉之急。

兩個飯店廚工:八八專案,失去工作

  在寶來,工作隊又遇到兩位目前失去工作外地廚工,正在當地的國小幫忙清掃。兩位大哥大姐原本在鄰近的溫泉飯店工作,水災之後道路中斷,飯店也暫時歇業,兩人整月沒有拿到薪水,頓時生活陷入困境,卻又不敢離開。因為戶籍不在本地,即使財產也蒙受損失,兩人災後卻與補助賠償絕緣,失業也無法申請賑災專案的工作。志工隊問到最需要什麼幫助,胖胖樣子很和善的大姐,含著笑沒講話,看來粗豪的大哥毛巾擦臉,喝完涼水,半調侃地說:「最煩惱的當然是錢了啦,沒有工作,政府的錢也一毛都沒拿到,只有前幾天一個善人來發錢,才拿到了一千塊。」大姐這才笑瞇瞇地回嘴說:「你還有拿到一千塊,我都沒聽到廣播,我都沒有。」生計沒了,卻也不敢離開,一方面是怕到高雄市也找不到工作,生活開銷卻變得更大,另一方面卻還記著老闆娘允諾他們會發放上個月的工資,飯店復業後也會請他們回去。然而老闆尚未出面,允諾還沒實現,兩個人只好跟了當地樂於助人的鄰長女兒,一批人在小學裡清掃打零工,酬勞很微薄,只堪暫時吃口飯而已。

正在打掃校園的大哥大姐

   關於工作的煩惱,還不只一樁。雖然老闆娘答應要找他們回去,中間卻還卡著八八賑災專案作絆腳石。大哥大姐在家鄉保的是農保,不是勞保,到寶來以後也沒換保險,因為農保繳的費用比較少,老闆也樂得不換成勞保。哪知道原本相安無事的想法,水災後卻因為八八專案出了問題:老闆向政府努力爭取用八八專案聘僱人員,然而八八專案卻限制一要有勞保,二是當地人優先。既沒勞保,又不是當地戶口的大哥大姐,一下子居於劣勢,再比不上當地的災民了。而且老闆現在也沒生意作,政府如果要用八八專案補助,不可能不用,這下子老闆還會再找大哥大姐回去嗎?他們笑嘻嘻的說得輕鬆,卻也不敢肯定,只記掛著老闆娘的承諾,不行的話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需要給以戶籍為主的災後補助制度一些彈性

  在六龜鄉,我們遇到了李先生、楊阿姨、和兩位廚工大哥大姐。災難就像是顯影劑,把災前的結構問題更尖銳地突顯出來。災區的外地人並不算少,但還留在「災區」的「外地人」往往是弱勢而無法選擇出走,只能固著於當地的一群人。儘管我們不能否認會有些災難老鼠會趁虛揩油,明確的災民身份認定確有其必要,但以戶籍制度為主,缺乏彈性的災後補助制度,卻會使已然弱勢的一群「災區外地人」受到二度傷害。

  以戶籍為主的災後補助制度,需要一些彈性機制,例如在地的村長所發的居住證明等。但即使有這些證明,目前我們在一團亂的災後補助系統中,也無法確知這樣的彈性證明能有什麼幫助。如果這些證明文件沒有被明確納入各種法規、命令,在面對申請補助路途上的諸般行政關卡中,也就只是一張紙而已。第一線的村長看到這些外地災民的需求,知道必須給予這種行政彈性,卻未必能夠被承認。公部門有其嚴謹的部門分工、責任歸屬,令其給予便宜行事是不可行的,唯有把這種彈性建置進災後補助的制度中,並且給予適當的監督,才能夠解決這些弱勢外地災民的燃眉之急、應付災區諸般當下行政法規未能料想到的意外狀況,也為災區留住外來人口的重建活力。法規是死的,而僵硬的制度,扼殺的將是弱勢的活人。

   另一方面,在災後重建的各項制度上,也必須注意到各種社會效應,莫令災後重建的資源添於優勢並欺壓弱勢。例如八八賑災專案是否應給予業者作為重建補貼,儘管這種作法對災區經濟重建立意良善,但卻必須考慮到其所產生的排擠效應。弱勢者往往難以為自己發聲,而對非當地戶籍卻亦以辛勤工作滋養地方的勞動者而言,莫讓我們對其視而不見,讓他們獨自背負行政劣勢與經濟劣勢的雙重社會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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