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12日 星期六

寶來大街小鋪一景

寶來大街小鋪一景
by工作隊成員 柏嘉

上午九點半,天氣正好,中正路上的一間小鋪裡,四、五人正圍坐在一張小木桌旁聊天。戴著寫著「鄉公所志工」名牌的三位年輕人上前打招呼。「你們好,我們是研究生,想瞭解一些事情,可以跟大家聊聊天嗎?」「好啊,我們給你們研究。」

從大水沖上中正路,到抱著發燒的老么的逃難經過,到村內的共同協力維生,到搭乘直昇機離開又返回寶來,到農地農產嚴重損失,到對修路治水的期盼,這幾位農人邊笑邊聊,而志工們則是邊想像著各種畫面,邊守著研究倫理,面略帶悲傷。一群沒有工作可做的人們,一群正在進行訪談的人們。

「我們事發第四天才坐直昇機出去,在外讀高中的老大看到我們,眼淚掉不停,反而是讀小三的老二不斷安慰他:『命還在就好了,沒關係,不要哭。』」這位媽媽一連重複了老二的話五遍。其中一名志工盯著這位媽媽又大又水汪汪的眼睛,深怕在她和大家的笑語中看到一滴眼淚從臉頰滑下。

行政院水利署的灑水車緩緩灑水經過。寬敞卻空蕩的中正路,別說遊客或志工了,連村民都缺乏上街的興致。

「我們在這裡是災民,出去就變成難民。」一位大嬸這麼說,彷彿在呼應志工們讀到報導與評論的一句:「災民能有什麼打算?一切都靠政府憐憫。」這位志工將「你們再來有何打算?」吞回肚裡,卻認真想著「你們可以不是這麼無力的!」但是,他仍無法這麼表示。因為他知道,在昨日的氣象預報告知雨量即將來臨時,他考量的是「不走,我們會不會下不了山?」而這些坐著聊天的人們想的卻是「走了,我們會不會回不了家?」

「調查沒有用的啦!雨快來了趕快離開這裡,不要造成我們的麻煩!」一位騎機車到來的大叔看到我們,馬上就不客氣地說。他似乎是其中一位大嬸的先生。他又對著那位大嬸繼續罵:「若他們是你兒女,你會不會擔心?」志工們彼此間心照不宣的假設被賞巴掌般地一語道破。

同樣是承擔不起的「回饋」:幾天前,這幾位志工才因為拜訪新發受災的阿嬤,受了阿嬤特地外出買給志工的飲料的大禮,以及志工離開時抱著的兩大串阿嬤自己種的逃過大水與土石一劫的香蕉。

災難是改寫地方開發思維的契機

by工作隊成員 擠擠

沖刷過的地基如懸崖峭壁

鄉長在哪裡:砂石、溫泉、工程重建思維的利益基礎
清華大學工作隊進入六龜地區首日,便參加了在鄉公所由法鼓山所主辦的重建說明會。法鼓山以民間慈善機構的身份認養六龜鄉五年,與公部門合力承擔六龜鄉的災後重建工作。此次會中討論的主要議題是關於六龜鄉重建的方向,由法鼓山團隊(包括其延請的工程專業人士)與六龜在地知識份子(當地中小學校長等)一同討論包括組合屋興建與否、擇地、時程等相關議題。在如許凝聚重建共識的會議中,卻未見到代表公部門的六龜鄉長出席,而詢問在地志工隊的結果也是:「連我們也很少見到鄉長」。

工作隊在第四天離開新發,進入以溫泉觀光聞名的寶來,當天在陰錯陽差的引介下便意外地見到了鄉長。在一間小喫茶店裡,鄉長正與四、五位溫泉業商討重建議題,包括該如何使先前水利局勘災官員的重建工程承諾兌現、既有的環評問題在重建中該如何因應。在這種小型會議上見到獨自一人,並未帶任何公部門職員的鄉長固然令人訝異,在百廢待興的六龜災區中,「鄉長在哪裡」,資源在就哪裡,鄉長所代表的行政權力做為一種資源如何分配,其緩急輕重的取捨邏輯也昭然若揭。

災難的重建工程使資源一再空轉
「鄉長為什麼一直在這裡?」是後兩天工作隊觀察的疑問。在第二天,鄉長與寶來當地溫泉業者,一同迎接前來河岸勘災的水利局官員。在大水沖刷過如懸崖峭壁的崩塌地基下,業者指著裸露斷裂的溫泉管線,揮舞雙手激動地說:「一定要重建成原來的樣子!」官員也承諾,將在三年內以估計一億元的預算疏浚、遷移河道、並以蛇籠貨櫃工法填補業者流失的地基。在期間鄉長全程陪伴,並在其後的會議中一再重申重建工程對寶來地區及六龜的重要性。第三天,楊秋興縣長親赴寶來地區聽取業者意見,在會議上承諾寶來溫泉區一定要重建,並提到砂石疏浚的利益使公務員避嫌消極,使災後重建遲滯,敦請中央放鬆法令束縛,加速疏浚工程。此外,楊縣長並提到「建議除需要專業人力機具的大型工程外,優先向當地採購。」,並承諾加速業者合法化腳步,以使業者能順利向銀行貸款。(1)

工作隊在甫進入六龜之初,就聽到當地說法:「寶來是六龜的火車頭。」如今重建之務,自是將火車頭率先添油上火,並不令人意外。但在火車頭啟動的動力學當中,我們可預見砂石利益、溫泉業者逃脫環評的正當性、以及工程重建思維三者環環相扣的共生關係。為了捍衛在政治上雙生的地方派系利益,民間採取砂石及溫泉業者重建兩者的利益都需要透過切實的工程取徑才能獲得,而也就不難想像兩者共織的權力網絡,將強勢推動工程取徑為主的重建方向。而工程一動,耗費鉅資的重建資源也就落在此共生的利益關係上,別無他途,甚至可以做為業者逃脫環評的壓力:既然政府承諾業者重建,也投資了重大工程為其「打地基」,焉有不令其便宜「補正」環評以利向銀行貸款重建之理?關於寶來鄉政派系影影綽綽的砂石傳說,以及溫泉業者上達天聽的政治連帶,二者相和唱出了六龜重建首波的寶來工程大戲。

莫拉克颱風重創六龜鄉,但並不是近年來唯一造成災情的颱風。敏督利颱風時寶來也曾嚴重受創,而據工作隊對當地居民的訪談,前年已降也疏浚過荖濃溪。但颱風天災一來,過去的工程經費也全部沖入滾滾洪流當中。根據水利署第七分局的業務統計,九十五年以降光六龜鄉荖濃溪段沿岸設置蛇籠堤防與疏浚的工程經費就超過一億四千萬(2),但在颱風大水中,盡數化為烏有,而災後重建工程又將重新耗費鉅額的工程治水款項,來支持荖濃溪沿河地帶好山好水、持續開發的觀光產業。

翻轉開發思維、納入地方意見
寶來一帶的密集溫泉開發,建立在多斷層與破碎帶的荖濃溪沿岸,本有多可詬病之處(3),尤其是縣政府力推的環評補正過關,在這個多風波的斷層地更是令人質疑其正當性(4)。更大、更新、更好的開發案,被認為是寶來地區溫泉觀光發展的動力,在歷經敏督利的災害後,縣府仍著意規劃寶來首個五星級飯店BOT建案(5),並且在今年四月強勢推動業者合法過關:「在縣府主管會報上,縣府機要秘書黃福生對地政處一味墨守成規表達不滿,楊秋興也語氣強硬的表示,『科長若不能配合就調整職務』」、「楊秋興指出,全台灣許多溫泉旅館幾乎都是違法,有些蓋得不錯,但等級不夠。縣府輔導業者將土地的分區使用變更為溫泉觀光用地,希望業者繳交回饋金後,可以利用土地,敢於投資,老舊建物就拆,新建高級旅館,對觀光才有助益。」(6)這種開發取徑的觀光導向,在歷經這次八八風災之後,又將以重建工程還魂繼續。原有的高級旅館沖走了,又以工程疏浚、填地基,繼續新建高級旅館,等待下一次天災來臨一切重演。

工作隊與地方民眾及社造人士訪談時,發現在主流的開發思維之下,其實亦不乏反思的聲音。在強勢的重建聲浪之下,在地團體也提出了第二條路,希望土地休養生息、改變發展式觀光型態、建立以深度旅遊為主的思維。不應以大規模開發不斷吸納遊客,而是必須發展深入地方脈絡、主打地方特色、量少質精的觀光型態。但是在主流聲浪急迫要求重建、地方利益環環相扣的夾擊下,這樣的聲音很微弱,位置也相對困窘。地方意見若要被重視,仰賴地方政府主動翻轉思維是不可能的,中央救災法規的工程主導型態更不啻是雪上加霜,作為大的重建指導方針,極有重新檢討的必要。在地方實作中,在地居民與外來團體的相互刺激、反思與連結發聲,才是使此種思維能夠緩慢發酵、逐漸實踐的動力。當地居民也坦承:「過去重建的景況是大家比較習慣,比較立即提出來的,路壞了就要修好,橋壞了就要建斜張橋,基本上是要更大的開發…這裡的特性是不是適合這個樣子,值得再討論。」在地居民也許熟知此種開發、工程邏輯的運作,但確實認識過去工程重建邏輯的各種環節運作與缺陷,是推動反身檢討與重新思索未來發展方向的第一步,也是在地組織的第一要務,同時外來志工、跨地方平台必須也互相交流、發聲、刺激,才能使其有動力持續下去。內在的認知與反思、外在的連結與刺激,是使地方改寫災難開發邏輯的契機。

工作隊離開六龜鄉以後,回首殷殷企盼當地新生團體,能肩負刺激與匯聚在地意見的責任,也期待外來者能持續關注、監督、連結災區。莫使災害一再鞏固、令一再重複的便宜重建工程消耗掉地方的共識與能動性。但願願景能發芽,我們能以在地意見與外地發聲來共同守護,使災難後能得新生,莫成為縣市合併前海撈的最後一票。

河床上絡繹不絕的砂石車

(1)砂石疏浚緩不濟急 楊秋興再籲中央鬆綁法令 2008年9月7日中廣新聞網
(2)資料來自水利署第七河川局網站業務統計,96疏浚年報,97河川疏浚工程。
(3)以高雄縣寶來溫泉這些重災區為例,布滿斷層和破碎帶,偏偏有吸引人的溫泉,加上拚觀光到處招攬遊客,以致該休養生息的山林,湧入愈來愈多住民,深入險境; 而多次地震的板塊擠壓造成地層鬆動、位移,早就危機四伏,政府、人民都不知情,加上人為濫墾與開發,一遇超大豪雨傾洩而下,造成難以收拾的災難。(治水檢討/一條河四單位管 國土監測沒人做 聯合報2009年8月17日)
(4)水保部份,縣府農業局表示,一直配合寶來溫泉輔導合法化,原行政院規定必須平坦地,且無開挖整地才免擬水保計畫,經極力向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水土保持局請釋,將平坦地去除,只要不開挖整地,由技師簽證水土保持安全無虞即免提水保計畫。(輔導寶來溫泉合法化 楊秋興指示加速辦理 大紀元週報2005年11月8日)
(5)寶來蓋五星飯店─中鋼傳撤資 楊秋興不放棄 自由時報2008年12月9日
(6)寶來溫泉飯店合法化 8年原地踏步 自由時報2009年4月8日

2009年9月11日 星期五

讓在地資源站上災後重建的舞台

讓在地資源站上災後重建的舞台
by工作隊成員 蔣昕

有著好山好水的高雄溫泉勝地—六龜鄉寶來村,面對莫拉克颱風豪雨帶來大水溢流滿街的緊急時刻,居民們同心協力、組織起來,各自投入一己之力,也提供資源供彼此使用。往高處避難的居民在溫泉山莊找到棲身之所,颱風未停的夜晚老闆拿出棉被、被單、毛巾給人禦寒;各家餐廳裡備用的食材成了交通中斷時的糧食來源,當地的廚師、志工們為六百多人烹煮餐點讓人填飽肚子。災難來臨時,在地資源滿足了對食物、住宿與安全的需求。不吝於分享的心態使得寶來人能互相幫助,共度難關。

面對水、電、通訊、道路中斷的困境,在地人也運用自身專長突破困境:在地的電信人員試著架設基地台;原先的巡守隊、救難隊運用無線電聯繫,確認各區域村民是否平安;怪手駕駛蒐集了每家每戶僅剩的汽油,挖出一條路通往加油站,加滿油後再往返各地修補道路。村民告訴我們,在地人開怪手的技術高超,即使兩台怪手近距離同步工作也不會互相干擾,能夠搭配得天衣無縫。

地方上也有許多重機械的人才

在災難來臨的當下,居民由下而上地隨機應變,自動自發向外界聯繫,這樣互助合作的情境展現了地方的力量。災難過後,地方是否也能透過居民的主動參與,各行各業投入專業、人力與設備,攜手重建自己的家園?

「在地資源在地利用」提供在地居民「重建自己的家園」的心理動力,在硬體設備的重建之餘也兼顧了心靈重建,為災後無力的心靈燃起想像未來的希望;在原有工作脫離常軌的當下,若能投入自身勞動於重建事務中,為自己的家鄉貢獻一己之力,不但利於社區意識的凝聚,更能照顧生計問題。

另外,在地人投入重建也能兼顧高效率與高品質,人力與設備的在地利用減少遷徙調度的成本,而建造自己的家園總是不可能馬虎,就像村民告訴我們的:「同樣是修橋鋪路,我們來蓋一定會非常用心,因為那是我們自己要走的。」

然而,災時由下而上動起來的在地資源在重建時期卻無法派上用場。以工代賑的八八專案名額有限,無法妥善運用在地人力資源;河床開挖事務層層外包給工程公司,我們得以想像未來的修橋鋪路也是如此,但每年修每年壞,外地的工程機械進進出出,在地的重機械人才卻還是閒置,束手無策。

政府規畫災後重建方針時,應考慮到在地資源的運用,而非不顧當地資源,盲目投入人力物力;災後募款得來的大筆經費若能妥善分配,也能成為活化在地資源的動力。災區民眾不應是受人施捨、憐憫的災民,而是重建舞台上的主角,投入力量興建自己的家園,是在地居民的權益。

在地餐廳業者提供工程人員、志工餐點


註,文章投稿於自由時報: 寶來的光榮與遺憾/請讓在地資源站上災後重建的舞台

無形災情─鄰里情感的受創

無形災情─鄰里情感的受創
by工作隊成員 大樂



  工作隊第二天,在本地志工的極力推薦下,我們調整行程,前往六龜全鄉死傷最嚴重的新發村。還沒抵達新發村,沿途盡是實體環境大面積的毀壞,「重」災區的意義逐漸立體化,掏空的地基、灰濁的滾滾溪水、臨時搶通顫巍顛簸的小路、大幅剝落的山壁,怵目驚心。進入村子,土石流大面積埋沒道路、農地、家屋,許多房舍被泥石緊緊包圍。以農業為主的新發村,位在荖濃溪畔,村後山壁沖下的土石流、荖濃溪爆漲的滾滾洪流,讓新發村腹背受敵,災情嚴重,無論住屋 、農田,許多居民面對多重損失的困境。然而,災情之重,不只是家園的毀壞、財產的流失,還包括心靈層面的重創、社會關係與人際紐帶的割裂

  家裡淹水、農田沖毀、作物泡湯,生的農地陷落為河川一部分,能否復耕未可知,半年的心血與未來的生計一併沖入河床,接下來的日子何以維生?而災後開具證明、補助申請的辦法與窗口混亂分歧,重建方向不明而緩慢,單一個人面對龐大複雜的公部門體系,經常受挫,許多人災損證明辦理遲未完成,更別談補助款項了,這樣的困境,是我們在新發經常聽到的情況。農民劉大哥亦是其一,聽劉大哥說著家人的現況,他的孩子因新開國中受損送到六龜住校,太太終日鬱鬱寡歡,均是身障人士的父母乏人照護,「我太太每天都很擔心,我怕她再這樣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啊!」家園毀損重建的壓力,快要壓垮個別家戶的內在情感結構。

  莫拉克走了一個月,山間谷地的家園破敗依然,居民的憂慮與壓力是沉重的,但他們在熟人面前卻不能說、不敢說,不只一位居民表示,在外來團體訪調前,他們不太能向人訴苦,不願在鄰人面前講太多。三號下午,我們與劉大哥訪談時,他最初語帶保留、欲言又止,當一旁聆聽的鄰居,試圖探聽劉大哥地裡的實際農損,他更是小心翼翼,只想快點結束訪談。然而,當鄰居移到一旁接受其他同學訪談,剩我們與劉大哥對坐,他的話匣子漸漸打開。

  這樣的難題,一方面是因為全村都是受災戶,家家戶戶都有損失、都滿腹苦水,另一方面,則是災變過程使鄰里情感生變,救災系統與辦法的混亂、資源分配的問題,引發了猜忌與不信任。

  急難慌亂之中,許多團體賑災資源的分配,無法即時考慮災民間狀況差異去進行分配,同時,公部門的災害鑑定權責由特定地方人士把持,鑑定排序先後、資源取得的多少,與在地既有勢力糾纏,無論在權力關係的邊緣或核心,個人往往得自力救濟,以奪得先機、「先搶先贏」。災後的恐慌不安,也使部分災民囤積物資。資源取得的多寡,沒有一定的執行辦法,混亂引起彼此的猜忌,在鄰人面前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實損失、擔憂他人知道自己提出申請補助的數字。很多難處無法和鄰居交換,還有一些情況則不能說。

  相似的情況,在寶來以另一種形式展現。我們與溫泉業者主導的重建委員會進行工作會報,會議主持人相當在意我們的資訊,究竟得自哪些受訪人,他說在地人才知道這些話「可不可信」。信與不信,在外人我們眼中,看見的是「災民」這個統稱的異質分歧,大業者、小業者、普通商店、農民、公部門,經驗與處境的差異,使他們的觀點與需求不同,而重建資源有限,先搶先贏的競爭,隱隱發酵。

  災難帶來的劇變,暴露出地方既有的政商利害關係,改變了在地居民日常互動的組織與情感連帶,家園毀壞在個人層次也留下陰影。引咎下台的劉揆,昨日臨別贈言提及,重建工作不是只給同胞一個房子,而是給一個家園,這才是化危機為轉機的典範。在農村,家的想像不只是一棟房子,而是世代耕作生活的土地與生活環境,「家園」的意義在傳統聚落裡是深刻整體的,以土地為基礎的家園,承載著血緣親族的歷史、情感與責任,而家園重建的路很漫長。硬體重建的部分,需要大量財力投入,也相對清晰可見,心靈與情感組織的質變,復原程度卻難以測量。災變之初各界愛心蜂擁而入,新聞熱潮過後,關注轉移,災區逐漸被遺忘。災民得救了,卻未必重生,救災急、重建慢,重建的過程中,人心與社會關係的修復,地方社區或社群連帶的發展,如何能在危機中正向發展,需要更多長遠細膩的關注。


   

2009年9月10日 星期四

不要以都市邏輯來判斷農村處境:關於災損補償標準的一點討論

不要以都市邏輯來判斷農村處境:關於災損補償標準的一點討論  
by 訪調工作隊成員 俐文



  這幾天我們在新發村幫忙調查在地居民的受災狀況與重建需求,卻發現當我們想從政府法規找到幫助災民的管道時,碰上不少困難。在受災調查部份,房屋受損狀況是以全倒、半倒、無損傷來判定,並依此種分類來做相應的補償。然而,實際狀況卻非如此單純。

  新發村17鄰有一戶被土石整個掩蓋到房屋後方,水災當天只聽到轟隆隆的聲音,不久被水流沖刷而下的土石將屋子包圍了起來,大門外的泥水一直累積到腰,鐵門根本拉不開,後方的窗戶也被土石衝破開始侵入房屋,最後居民是從窗戶逃出一樓,想辦法到二樓躲避,整個晚上都無法安眠。災後,房屋後方卻只清出一人能過的距離,大量土石依舊累積在房子後方,若是再有暴雨,這些現成的土石流材料勢必會立即威脅家戶安全。然而,當戶長阿嬤想請怪手來清這些人力無法清除的土石時,卻被告知要請怪手必須自己付錢,對生計已經受到嚴峻影響的這家人無疑是雪上加霜。因為房屋本身未遭毀損,無法適用全倒、半倒的補償措施,雖然已經形同住在危樓中,這家人卻無法得到任何資源來重建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居住環境。

  這樣的狀況並非特例,在新發我們看到許多被土石包圍起來的房子,都因為建築物完好無缺被判定無損,頂多淹水過深判定半倒。現有的判定標準只以家屋內部做為考量對象,卻無法顧及周遭環境變化對家屋造成的影響。關於阿嬤一家的困境,最後是村辦公室的在地志工做了一張表,寫上已知有類似需求的家戶資料,再請怪手去幫忙。我幫忙填阿嬤兒子的聯絡方式時表上只有兩戶人家,然而有此需求的家戶絕對不只,要是沒人能幫忙反應,居民也不知道該怎麼求援,只能各憑本事或坐困愁城。

  幫忙做受災情況調查時,有不少居民都提到農地復育,有一個伯伯提到,房子如果倒了可以重建,但農民賴以生產的土地要是流失,就連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土地對農民來說,不僅是家屋坐落的地方,也是重要的生產工具,每日的生計完全仰賴土地長出來的農產,這樣的意義可能不是都市人的產權思維能理解的:生活在都市中可能背了大半輩子的房貸才能擁有一間自己的房子,對房屋的感情非常強烈,這並不是說農民對房屋的感情淡薄,而是希望強調在不同的生活環境、產業中,農民對土地的情感必須被重視、並納入重建考量。土地對農民來說更有文化上的意義,是祖先留下來、自己要代代傳給子孫的產業,有許多居民都提到土地如果無法復育,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子孫或跟祖先交代。然而,現有的損害調查卻是以都市邏輯來判斷農村處境、這樣的判定標準與重建思維是否能適切反應農村需要、進而給予有效補償、為重建規劃提供確切資訊,值得多加考慮。

  如同前述,災後的救難階段不能只停在確定建物無損,周圍環境可能造成的安全也必須被重視;重建所指的也非只有重新建造房舍,而是要重建一個能安身立命的生活環境,要將在地既有的生活形式、產業納入考量,必須先對在地的狀況有所了解,不能只抽象移植都市思維,否則很可能會對農村造成二次傷害。

法鼓山六龜鄉災區重建總體營造規劃圈

法鼓山六龜鄉災區重建總體營造規劃圈  
by訪調工作隊成員 Z&花

  災區的一切都很亂。八月三十一日,我們搭車來到高雄六龜鄉,愈靠目的地,就經過越多的搶通路段,親眼目睹許多土石流、山坡崩塌地。我們來到的是真實的災區,而非電視媒體報導的災難景象。到了六龜,我們按照計畫與觀光課的王課長接洽,參加一個由鄉公所和法鼓山共同促成的災區重建會議,「法鼓山六龜鄉災區重建總體營造規劃圈」,受邀者包括地方社大老師、景觀規劃學者、宗教人士、地方中小學校長及一些受災居民,分享九二一重建經驗、交換對未來重建的願景。一進會場,我們就感受到一股混亂的氣氛,不只是災難本身帶來的混亂,也是對未來遠景想像的尚未明朗。後來我們得知,當天上午還有一場召集村民跟村長的會議,經在地志工轉述,村民會議還是傾向各自表達需求,甚至會有相互打斷、爭執的情況,尚無法整合出一個跨村、甚至以整個六龜鄉為思考單位的整體需求與願景規劃。

  我們進入會場時正在說明九二一組合屋的使用方式,會中認為組合屋只是一種建材,優劣取決於「人怎麼使用組合屋」,是很有彈性的,也能因應各種規模跟聚落大小。在蒐集六龜鄉基礎資料時,發現當地以散村聚落為主。我們覺得興建組合屋也必須考量原先的居住型態與既有社會網絡,而非只停留在尋找可用土地與建物結構。作為永久屋重建之外的另一選項,法鼓山的組合屋構想試圖讓未來的社區發展、規劃不受限於產權問題,以求取更多空間審慎討論其後的規劃,而不是在短期內就做出可能對未來造成重大改變的任何決定。

  參與會議的公所人員只有少數幾個較為熱心的公務人員,他們透過在地方經營的人際網絡聯絡各與會人士。會議的預期目的是串連社區內外不同力量共同參與重建討論,但卻感覺更像是法鼓山的「政策說明會」。與會的居民似乎將法鼓山投射成「類似政府」的角色,給予他們很大的期待,弔詭的是,法鼓山在會議上再三強調法鼓山並不是政府,有些事情是他們無法承諾的。我們發現在重建、甚至更為長遠的社區規劃上,有許多牽涉國土規劃、都市計畫或城鄉發展的「國家制度」層面,是一般民間團體所無法處理的,他們一方面無法碰觸到國家層級的制度決策,另一方面,國家的總體規劃、調查是中央政府無可規避的責任。在環境使用上,中央政府必須建立一套通盤、全國性的資料調查與未來規劃。同時,這些資訊也應該盡量透明化,讓地方政府、居民、NGO團體都能夠取得並了解。如果沒有這個前提,地方重建或規劃往往淪為地方居民意願、民間團體的介入、以及中央政府的制度規劃三者間,各自揣測、在虛擬共識中勾畫未來,卻在資訊不足、不對等的狀況下,變成無效率的資源內耗。

  由於會議現場許多不全面的相互想像與未加深慮的抽象移植,我們感覺鄉公所和法鼓山所期望凝聚的重建共識,在來自各方力量的異質意見中,不斷等待被確定下來,但卻又因為無法精確對在地受災狀況與重建需求有所具體掌握,聽在我們的耳中,更像是一些虛無口號的提出和重複,至於重建規劃到底如何執行或者適不適合執行,有沒有考慮災民的需要和感受,似乎還沒有被謹慎關注,就像是在房屋建造過程中先決定了屋頂的部份,卻還不清楚地基何在。會中拋出不少期待,但在會議結束時卻無法統整各方意見,形成一套確實可行的重建綱領。法鼓山所代表的宗教力量秉持慈善救助的精神,強調災民在生活重建與心理重建方面的迫切性;作為公部門代表的鄉公所,內部一些公務人員也希望把重建做好,但卻好像無法提供充足的行政資源。在此次水災救助中,這些空隙往往必須依賴動員額外的志工人力和民間賑災資源來補足。然而,重建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只靠這些零星、突發性的資源供給是否是長久之計呢?

  一個重建會議牽涉這麼複雜的人際網絡、價值判準與政治利益的糾纏,最後得出卻還是特定、片面、飄渺、打不到點的結論,反倒更像是一場各自表態大會,同時,有許多災民還沒有機會發聲,離共識凝聚的階段還有一段距離。一團混亂的程度顯示出鄉公所在災後重建上的失靈,難以進行意見彙整,凝聚社區共識。我們知道凝聚共識需要時間,災後重建涉入的社會因素遠比救災更加複雜,急於得出結論並不能解決問題,但是也不能毫無章法的見招拆招。特別是必須全面調查災民客觀受災狀況與主觀受災處境,以利做出審慎評估和決策。我們不想要急就章的重建災難,我們渴望一個更加周延而適切的災難重建。

六龜訪調工作隊

頭前溪社裡部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在莫拉克風災後的九月初組織了一個訪調工作隊前往高雄縣六龜鄉協助當地志工團進行訪調工作。部分成果即為在當地觀察、記錄後撰寫成的文章。在取得同學得同意後,這些文章會陸續刊登在頭前溪社的部落格裡。

訪調工作隊的緣起、組成、可以參見這個頁面